【访谈整理】王德禄、武文生采访陈能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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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2023-10-08

陈能宽

采访人:王德禄、武文生

访谈时间:199053

访谈地点:北京中关村陈能宽家

整理人:高颖、鲍怡、程宏

 


陈能宽(1923~ ),湖南慈利人。中国科学院院士(1980),两弹一星元勋。1946年毕业于交通大学唐山工程学院矿冶工程系。1947年赴美国耶鲁大学学习,1948年获物理冶金学硕士学位,1950年获博士学位。1955年11月回国,历任中科院应用物理所、中科院金属所研究员,中国工程物理研究院(即九院)室主任、实验部主任、副院长、科技委主任,核工业部科技委副主任,国防科工委科技委兼职副主任等职。

 


王德禄:美国搞核物理的人都很关心,原子弹在什么时间保密,什么时间解密之类的事情。

陈能宽:中国和美国不是完全一样的。美国人也好,熟悉美国情况的中国人也好,都觉得这有什么可保密的?美国早就解密了,中国为什么还要保密?我从这件事上了解到,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国情。过去我以为基础研究应该都一样,是国际性的。但是最近我参加了国家计委召开的全国重点实验室的工作会议,在闭幕式上,计委副主任作报告时讲的第一点就是,基础研究是否要跟出成果、出人才以及社会效益相结合?

中国搞基础科研的科学家和其他国家的科学家不同,国情决定了他们的选题。保密是一样,在美国不需要保密的事情在中国也许还要保密。随着国家政策的变化这种情况会有所改善。

王德禄:参与原子弹研制工作的时候,有几位科学家接到通知,没有犹豫就坚决要去,而您当时比较犹豫。尽管最后您也去参加了,但并不是无条件答应的,是经过犹豫之后才决定的。为什么会犹豫呢?

陈能宽:一点也不犹豫的说法不符合实际。我的主导思想是,服从国家的需要和组织的决定,特别是那时候我们党和国家在方针政策上那么正确。既然国家选择让我做这件事,这个事情肯定是相当重要的。当时工作中是不能说“原子弹”这三个字的。我工作了一段时间以后才说的,最初都是说“产品”。我对基础科学研究比较感兴趣,也愿意继续做。

那段时间,我做的是单晶体研究工作,主要是研究金属单晶体。如果当时让我做半导体,我就更愿意了,因为半导体跟我学的学科太相近了,与社会主义建设其它的学科比较接近的工作我也愿意做。后来我发现,让我做这件事情,我觉得是选错人了。因为我从来没有做过这个工作,在国外也没有做过。我甚至怀疑自己行吗?做这个合适吗?

去年国防科工委出了一本书《回顾与展望》,其中有我写的一篇很短的文章,是回顾自己做原子弹研究的时候的一点点体会。文中讲到了开始被选中的人,包括王淦昌、郭永怀等一些人,他们做的面更宽一点,学的专业与核物理更接近。我做的工作跟所学的专业完全不相关。

王德禄:爆轰实验在物理上不管了?

陈能宽:我们国家有啊。至于为什么选择让我来做这样生僻的一项工作,这个得问朱光亚我不知道是谁推荐我去的,可能是从组织部挑的,当时我刚回国没几年。做这项工作,那时侯选人可能考虑的比较全面,不像现在,仅仅是做一项工作而已。

我最后的体会是,选择我还是没有选错。这个是系统工程,是大科学。现在回顾当时的情况,我想领导也好,比我层次高的人也好,希望在大系统工程里找一些人,应该不只是从专业角度来考虑。我所谓的转行,是专业的转行,也是从这个角度来说的。科学发展毕竟是从一个很窄的方面扩展到一个更大的领域,现在来看,这么大一个国家,做这样大的科学,国家不光是需要我,还需要其它方面的人才。这些人不只是要勇于为学科献身,更应该愿意为事业献身。所以我现在觉得,选择我去,还是没有选错人。

我是学金属物理的,原子弹里有这个材料,我可以做这个。可是有一段时间不让我做,当然后来又让我管材料了。那段时间我专门集中精力,因为当时最大的难关是原子弹爆炸的爆轰装置,我先提的,所以我要抓牢,集中精力用一段时间攻这个。事后我觉得这个决策是对的。

当然我个人可能要丢掉一些东西,放弃一些原来专攻的事情。有些人还是有想法的,比方说,他们会问,换一个专业还能有发言权吗?搞原子弹一开始基本上都是年轻人,有很多都不是从科学院调来的,而是从化工所、大工厂、北京工业学院调来的,原子弹的事情他们了解的比我多得多,我还得向他们学习。这就是个人得失。好在当时整个的节奏、整个国家的要求不是那么快,也不允许你在这方面有更多的想法。

王德禄:您来了以后就直接去良乡了吗?一开始就去了武器研究所?

陈能宽:是的,但当时不叫武器研究所,还没有这个名字。现在公开的武器研究所,当初叫九所或者九院,都是代号,武器两字不会出现。当时我们待在怀柔长城外一个很小的地方,自己住一个碉堡。我经常是去工作几天,再回来做设计,然后再回到那里做实验,再回来。当时有一点比较好,就是学科与学科之间,实验与理论之间,理论与实际之间,实际与工艺之间结合得非常密切。

1990年王德禄(右)采访陈能宽(左)合影

 

现在我发现,过去一些好的做法,这些年丢得太多了,所以有时候我觉得做不出来了,就想究竟还有一些什么比较好的经验可以借鉴。中国自己通过实践证明了是最合适的,我们特殊的一点,比较绝,那些是从美国学不来的。

王德禄:举一国之力,大量的钱和人力往里投。

陈能宽:我们那时非常了解这个国情。

王德禄:我们国家这种大的经验在世界上也是一流的。

陈能宽:我想也是这样。我们在美国的时候,得知中国制造出了原子弹,听说美国专家感到非常惊讶,甚至还请中国专家去美国介绍经验,中国为什么这么快就能研制出原子弹,而且做得这么好。

王德禄:现在我们国内,有些文章讲集体主义。就我们现在国内的学术传统来说,如果从科学社会学来写,才可能被老百姓或者年青一代接受。八十年代的文章,人家以为是在搞宣传,都不相信或者认为不大可能。我是很相信的,中国搞这种大科学,创造了世界上最好的经验。

陈能宽:我也认为是这样。因为这是中国自己走出来的道路,是自创的。但是美国的科学家看了那些书以后,他们都说好,只要说,某个人做事跟他们一样,工作也是保密的,也是不回家,也是一天干上十几个钟头,也是不怕吃计粮,不怕苦。实际上,早期的一些科学家不完全是这样。我刚才讲到的那几个人,我们都结合得非常好。现在提到我们中国,有人就说“盲目引进,引进后不消化,科研跟生产脱节”。我们那时候为什么从理论到实验,最后做出来也是从研发(R&D)一直到制造出来的?当时那个层面还解释不清楚。

王德禄:您在耶鲁的硕士学位论文题目是《铜铬合金中的widmanstatten结构》,当时您的导师是谁?

陈能宽:我的导师是W.R.Hibbard。我的论文讲的是铜铬合金里面的时效反应的一种特殊结构——widmanstatten,这是一个人名。那篇论文完全是基础性的研究成果。

王德禄:widmanstatten就是微视相变理论吗?

陈能宽:是的。这个做得不是很多,只是一个小题目。导师跟我说让我用一年写硕士论文,就是观察了一点显微观察仪,做得比较多的还是单晶体,就是读博士学位的时候做的。以后的工作也是做单晶体,主要是金属材料。

王德禄:您的博士生导师还在吗?

陈能宽:去世了。我的博士生导师叫C.H.马修森(C. H. Mathewson),是欧洲大陆学派的。我是他最后一个博士生,当时马修森年龄比较大了。他在美国物理冶金方面的贡献还是不错的。当时在耶鲁大学工学院,工学院虽然不是很强的学院,但是他在耶鲁大学比较强,像现在美国总统布什,他上耶鲁大学的时候我也在,我还看过他踢足球。我念博士生的时候,他大学毕业。我看他竞选的时候,还拿耶鲁大学当招牌。

50年代物理冶金方面,马修森也是比较出名的,我看当时很多技术学会请他做大报告。他有一个特点,学术思想非常绝。在50年代,别人觉得比较时髦的,像单晶体、位错理论,他就比较排斥。他认为他是从原子结构其他的方面来研究的,比如说金属单晶体的变形,加热后金属单晶体一定在原子面滑移。金属单晶体沿原子的某一个方向来回滑动叫滑移。然后他从几何的观点、晶体学的观点研究得多一些。但是从50年代开始,金属理论有缺陷,单晶体也有缺陷,他认为这些不是主要的。虽然出现了位错理论,但是谁要是跟他讲位错理论,他就拒绝听。我做他的研究生期间,就是做单晶体的工作。当时我觉得位错理论是比较重要的,应该考虑这些缺陷,但是对他也不能冒犯,不能讲,主要是因为他的认识有局限性。我毕业之后,在这个基础上在位错理论方面又做了一点工作。

王德禄:您当时博士论文的题目就是跟单晶体有关吗?

陈能宽:我的博士论文题目是《铝单晶体范性形变与再结晶的结构研究》。

王德禄:当时您觉得这篇文章在学术上有哪些突破?

陈能宽:大的突破也难说,但是还是做了一些工作,观察了一些前人没有观察到或者还说不清楚的东西。所以我是在前人的基础上做了一些工作,比如说滑移、变形带。在美国,论文写的好与坏是要导师和教授来评价的,但是最重要的还是论文发表之后别人引用次数的多少,答辩时候的那个评价是次要的。

王德禄:您参加氢弹的工作多吗?

陈能宽:不是很多,有时间我就去。

1990年武文生(右)采访陈能宽(左)合影

 

王德禄:有关原子弹的报道多一点,氢弹的好像少一点,后来的更少。各个国家基本上都是这个样子。搞原子弹这件事本身就是提高国家威望,这是一个;还有一个就是中国搞原子弹的宣传。

陈能宽:怎么宣传呢?不要把我们国家的形象跟搞原子弹的这些人捆在一起,所以我不赞成有些人套用这个东西,说谁是“原子弹之父”,谁是“氢弹之父”,我觉得用他们的思维方式宣传,忽视了个人作用的偶然性,是降低了中国自己的作用。这是我的一种感觉,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。

王德禄:我觉得您说得很对,我也是这样认为的。我开始起步也是研究美国原子弹的历史。

陈能宽:我看过你写的文章。

王德禄:我发表的都是关于科学与核和平方面的文章,但是法国的、美国的历史我都研究,反而对于中国的历史没法研究。而且我们有个共识,自从原子弹这个事情让说了,在美国就是技术史博士专门写科学家研究原子弹的工作,只有搞科学史技术史的人能看。现在我们国家搞科学史技术史的人,第一不关心,第二写不了。我们现在写原子弹历史的人全都是新闻记者,把它写得很花哨,比如他们宣传邓稼先,就是这样。虽然我不太了解里面具体的事,可是在我看来,很多东西写得很过分,是为了宣传而宣传,把客观性都丢掉了。像钱临照这样的老人,尽管他能带博士,但是他根本不敢提出来带一个高工,诸如中国原子弹历史一类的博士。我一直有心研究这样的中国原子弹的历史,按照中国史的规范,科学史的规范做,很难,几乎不可能。我现在几乎不做这个想法了。我翻译了一本书《中国原子弹历史》,马上就要出版了。

王德禄:有些事情还没来得及深谈,以后有时间再说。

陈能宽:好的。    


【脚注汇总】-人物注释

  1. 朱光亚(1924~2011),湖北武汉人。中科院院士(1980),中国工程院院士(1994),两弹一星元勋。1945年毕业于西南联大物理系。1946年赴美国密西根大学从事核物理实验研究工作,1949年获博士学位。1950年回国,历任北京大学物理系副教授,朝鲜停战谈判志愿军代表团外文秘书,东北人民大学物理系副主任,二机部第九研究所副院长,国防科委副主任,中国科协主席,中国工程院院长。
  2.  钱临照(1906~1999),江苏无锡人。中科院院士(1955)。1929年毕业于上海同济大学物理系,后任东北大学物理系助教、北平研究院物理研究所助理研究员。1934年赴英国伦敦大学做研究工作。1937年回国后任中央研究院物理所研究员,1949年后任中科院物理所研究员、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副校长。      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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